直到我即将离开她的时候，我才发现了她的美。就像花开时节，桃李缤纷。

————题记

说起故乡这个词，从小到大掰开了揉碎了，我也没觉出其中的好来。在我的印象里，这是个深沉而烂大街的词汇，文人笔下拨弄人心的技俩。

我家住在山西太原，与诸位心里的黄土高坡、苍凉雄壮、千沟万壑无缘，省会老城区里温雅如是，亦没什么特点。我家在一个叫桃园巷的老居民区里，这里没有桃花，也没有令人难舍难别的风景。一十八年里，我从没有过什么“故乡情结”，只觉得此地方白水泼街，了无韵味。我同父亲说了自己的这般感受，老头子说：“你这冷心肝，无情无义之人也。”

我言甚是，心里还想着自己实在卓尔不群。

当然，人前我可从不这么说，调转笔杆时，我依旧会拿出“故乡”这大牌子，写些酸朽伤痕的文字。好让人知道区区骚人，才华横溢里还有着一颗细腻忧郁的心，猛虎蔷薇、猛虎蔷薇！

故乡是个高大上的玩意，她是天涯万里宦游人的好诗词，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缠绵情谊；她举头明月低头故乡，夜起阑珊思也惆怅。这般流光溢彩的东西，我这俗人哪里配得上？何况我那盛产煤老板的小家乡又哪来的那么多诗情画意供我把玩呢？

老头子曰：“非也。”他将脸上那副假装斯文的平光镜一推，指点于我，“你幼时我教背诗，古木阴中系短篷，杖藜扶我过桥东。你读来读去看不出好，只说不够潇洒。如今呢？”

我耸肩摊手，做无辜状。

老头子摇头叹息：“竖子，哪里是这句诗不潇洒，分明是你不知何为潇洒。故乡故乡，你不知什么是故乡又怎么能找出劳什子的情怀？”

我笑：“你说的甚好，可我就是如此。为之奈何？”

就是这样，桃园巷里没有桃花，我也永远写不出故乡二字厚重的质感。人生滚滚来去，我依旧守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巴巴地问：“故乡啊故乡，你究竟哪里好啊？”小学里刻薄讨厌的老师，初中里半枯半荣的大柳，高中里永远睡着的同桌。哦，还有那个王八蛋初恋。

我隔涩地看着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，写出一串串干巴缩水的文章，强说着忧愁啊忧愁。春秋逝如白驹，转眼十八，依旧如此。

真正的改变是在我即将上大学前的一个月。我嬉皮笑脸地和我家老头子说：

“兄弟走了，你可别夜里偷偷哭。”

老头子笑骂：“父母在，不远游。你这不孝子。”

我说：“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。在下青葱少年正是踏遍大好山河的时候。”

他看我良久，只说一句：“何必去父母之邦啊？”

我看着老头子坐在轮椅里，摘下他雪白的假牙，一丝明悟突然纠缠着丝丝缕缕的忧愁涌了出来，我想拾起那心思，又不忍流连。夏天凶猛，我打着遮阳伞出门遛弯，小巷里绿荫如洗，像停驻在时光里的温情。热浪扑面而来，高大的树木冲天拔起，两边的树枝虬结交错，使整个小巷变成了一条天然的拱廊。天空支离地落下来，带着剑束一样的阳光投印在地上，形成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光斑。我站在那，站在我的家乡里，忽然想起了那句我怎么也读不出好的诗句，悠哉悠哉，杖藜桥东，可不就是世上最潇洒的事么？而故乡呢？可不正是那个给我悠哉的地方么。光阴似箭，流水常东，我在这里长大，和那个坐着轮椅总是一副老不正经的家伙笑着闹着。我和他一起偷吃蛋糕然后再骗妈妈家里有老鼠，我和他一起看动画片把瓜子嗑了一地，我听他摇头晃脑说什么：“我与圣人同登楼，先天下之忧而忧。”……

故乡不是一个花腔，我了然的感慨。她是让你最泰然的地方，她是你的第一个世界。她小得不能再小，可她是你年轻生命里的全部。她是远方的家，来时的路，梦里的灯塔，游子的阿妈。那情结蓦地潮水似的汹涌起来，百转千回的向心头而去。这感受青涩的长出草来，拂过即将奔走他乡的少年。

离开的时候，老头子没有出门送我。他坐在一楼的窗前，笑望着临别的女儿。我仰头对他说：

“那诗我懂了。”

他说：“我家有女初长成。”

我说：“我已经开始想家了。”

他说：“大丈夫说走就走，君子离别不诉悲秋。”

我坐着咣哩咣当的火车向着一个叫信阳的地方去了。桃园巷、老城区、太原市、山西省，通通被我甩在了身后。我突然想起我那悠长恬淡的小巷，她在我心里开出了一束娇嫩的桃花，万丛绿色里粉若烟霞……

信瑞婕